第8章 跌宕起伏

转机出现在临近假期末尾的一天，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对某件事的固执上，有时候陌生人的一句话，竟比我这个亲生的还要有用。

起因是当来北京的兴奋劲儿过了之后，管女士终于想起来要收拾我这个不大的房子。我虽是她亲生的，可我们两人对“整洁”二字的定义显然不同，争执就由此产生。不想让她辛苦，我寸步不让，而当下房子的状态也让我觉得并没有需要大扫除的地步。僵持过后，这一次管女士终于妥协，同意了我请家政保洁。

很巧，保洁阿姨也是东北人，健谈的性格很快打开局面，交谈中二人迅速熟络起来，甚至到了管女士一边和她一起干活儿一边聊天的程度。

其实这是东北父母的习惯，哪怕请保洁上门，自己也会动手，为得是更快做完清洁工作，这样就能多省一些钱。

没一会儿我就彻底成了个闲人，顶多是站在一边做做给水桶换水、拧下抹布之类的活计，反观热热闹闹的“干活区”，管女士都快和保洁阿姨聊成闺蜜了。

同为人母，她们的共同话题很多，只花了半个小时就互相交了底，紧跟着便聊到了在北京做家政保洁的这件事上。阿姨详细科普了行业的沟沟坎坎和各种规矩后，管女士刚感谢完并表示了自己也有兴趣希望对方带自己入行后，阿姨却是一声长叹，眼睛里满是复杂。

管女士顿时有些拘谨地道：“你是怕我抢单吗……”

阿姨无奈地笑了，摇了摇头：“不是那回事儿。我们都有自己的老客户，况且北京住的人这么多，周末单子都接不过来，我担心这个干嘛？倒是你，大妹子，咱实话实讲，你为什么就非得在北京干这个呢？想赚钱的话，你干点啥不好呢？”

于是管女士就把对我说过的那套理论又搬出来，完完整整地给阿姨讲了一遍。她一边讲，保洁阿姨一边摇头，可手里的活儿却始终没停，等管女士讲完，阿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大妹子啊，我觉得你就是没活明白，或者说是没想明白怎么活。”

这话给管女士听得一愣，而保洁阿姨反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说道：“你说咱们都活到这岁数了，有什么想不开的非得来北京受苦呢？都累了一辈子啦，每天没事儿的时候到处走走看看找个自己想干的事儿干，再不济去和别人家老头跳跳广场舞不好吗？也不是没有退休金，非得奔着钱干嘛？都奔了一辈子了，还奔，图个啥？”

“但你别学我啊，我不一样，我是觉得对孩子有亏欠。年轻时候跟他爹离了，这些年也没赚着什么大钱，到现在孩子想定在北京了，一摸才发现两兜空空。我干这种活儿，是有目的的，是我真得赚钱，不赚不行，顺带着陪在孩子身边，没事儿还能给他做做饭什么的，让他少吃点垃圾食品。你呢？大妹子，你缺钱吗？都到了必须在北京干保洁的程度了？”

一套连环磕聊下来，给管女士聊得一愣一愣的，她反应了好半天，茫然地点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道：“我其实……就是想陪在孩子身边……”

“都陪了半辈子啦！该陪陪自己了！”保洁阿姨头也没扭，一边忙着擦地一边说道：“多少人一边念叨着‘为了孩子’一边忙，结果回过神来才发现，孩子没陪好不说，自己的时间也没有了，要是等到大半辈子过去回头看的时候，发现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干哪儿也没去丁点东西都没留下，多遗憾？”

“再说了，现在孩子哪儿用陪啊？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家孩子整天熬夜，吃得不健康，一到周末就窝在床上，都快蓄窝了，可人自己不是活得挺好还挺开心的？要不是他那个不靠谱的爹根本没个影儿我又想帮他攒嫁妆，这吃饭贵空气差还哪儿哪儿都要钱的北京我才不来呢……”

“大妹子，听我一句劝，人活的是自己的以后，不是从前，为自己图点啥吧。不过你要是没想好呢，也不着急立马想，毕竟咱还得活几十年呢，有得是时间。”

这话说得轻巧说得浅，可听的人仔细想去，却又浅又深。倒不是藏了多少大道理或者是活了多少年的人生感悟，只是每个人活过多少年之后多少都会有些总结，这总结是独属于某一个人的人生碎片的话，从一个有过感悟的人那儿说进另一个没有过的人的耳朵里，另一个人就会觉得，好有道理。

或许是管女士也觉得有道理，她细细思考了之后也没反驳，反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另一边，直到保洁阿姨结束今天的工作都没再提。我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就着她留在北京这件事再和管女士讨论一次，可让我没想到的是管女士非但这天没再说，第二天也没说，等到第三天早起就收拾起了行李，一边念叨着老王头在家里估计等着急了之类的话，买了车票回顺城了。

她这一走，我反而觉得心里踏实了。多少年来管女士很多次都表露出让我踏实的状态，或坚定，或思考，或精神头十足，总之一个没有忧虑神情、一个并不忧心忡忡的母亲，总是让人心里安定的。

管女士回家，我留在北京继续自己的社畜生活，老王头很快传来情报：半年复查结果出来后，得知自己恢复得不错且得到医生肯定后，管女士又开始恢复排球训练了。

这一次，管女士推掉了所有当排球裁判的活儿，专心投入到和球友们的训练当中，对我来说这其实是好事。做排球裁判，忙是一回事，人情世故是另一回事。就像我有一个能主刀手术的朋友，经常手术前发现病人家属给自己玩的手游送皮肤一样，当排球裁判这件事虽然身份上算有荣誉，可工作一天不但又忙又累，还要推脱那些想要她帮忙开后门的人。而如今她恢复到了一个纯粹的运动员身份，我是举双手双脚赞成的。

而她参加训练的目的我也知道，因为辽宁省全运会即将开始了。

因为此前多次请假，我在老板心里的请假预期已经严重超标，所以这次管女士备战比赛的全流程我没能参与，却也东一嘴西一嘴地听到了不少事，其中的鸡零狗碎和跌宕起伏倒也颇为令人叹为观止。

当头一棒的第一件事，就是管女士差点没拿到参赛资格。

自从全运会选拔赛时成功出线并拿到正赛资格后，管女士所在的球队顿时有了些“名气”。一个群众自发组织的球队竟然能在高手云集的大赛里硬生生杀出重围，虽然没有取得特别好的名次，但也已经被“看见”、被正经八百地报道了。

然后荣誉就接踵而来，没退休的阿姨们基本都接到了各自单位的表扬，而已退休的阿姨们也脸上有光。但其实这只是种种小事里面的一件，最重要的是关于排球协会的邀请和入会资格，意外成了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

拿到正赛资格后，相关协会就抛来了橄榄枝，可就像二级运动员证书也不是给所有队员全部发一样，协会的入会资格也是有名额的。既然有了名额限制，就有了差别，然后有的人就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毕竟大家本职工作不同，各行各业都有，有人本就是大学体育学院的老师，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人是基层社区服务人员，每天扑在一线忙得四脚不沾地，自然用在爱好上的时间更少，于是就有了信息差。

信息上有了差别，待遇就有了优劣，然后本该进的人“意外”错过了机会，不该进的人“意外”获得了资格。一上一下，有人心生不满，队内顿时有了分歧，这种分歧很快转化成情绪，从一个小裂隙开始弥漫，越来越大，愈演愈烈，直到全运会比赛报名的时候，竟有人完全不顾全队的名声，直接拉小群做小圈子，私下里递交了报名资格，将很多人都直接排挤在外。若非管女士拿裁判员证书时认识的工作人员私下里前来询问报名情况，她必定会和许多人一起完全错过这次的比赛。

不过好在彼时时间充裕，她们及时更正信息，没有落下遗憾。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跟着到来的是商业上的干扰。

说是“商业”，其实也就是些队服冠名和委托举办友谊赛之类的事情，前者属于商务部分，纯粹赚钱；后者则相当于拿劳务费给人办事，也并不辛苦，尤其管女士自己就开了个小厂子，处理这部分事情自然轻车熟路，可谁也没想到偏偏就是这部分出了问题，有人没有回扣硬吃，险些坏了排球队的名声。

毕竟管女士和她的球友们也算是正经八百地成立了一个排球队，球队出去比赛，有时候就会有报道和比赛转播，这时候公司或品牌的名字贴在队服上也就有了曝光，更何况本身路途上就必定会花钱，哪儿有比赛主办方给球队报销车马费的道理？所以关于冠名、承接商务的事儿，大家都不抵触，顺其自然也就办妥了。

可偏偏有人见缝插针，眼见着商务方面开了口子，便自招自揽地挂着球队的名头承办友谊赛。说是友谊赛，其实就是公司团建，租个场地买点茶水零食再找人当裁判而已，可中间要是全部自己经手，那可就相当有利润了，而偏偏此人打着“正规商务”和球队的名头，又连管商务的管女士也不告诉一声，等到出钱的公司负责人发现中间商赚了大差价，觉得自己是冤大头找上门来的时候才算“东窗事发”。

那天的训练场馆里，当冤大头的、吃回扣的、左右说和的，全都忙成了一锅粥，连带着整个球队耽误了一整天的训练，而且因为合同签得不正规又有人嘴犟得要死，还差点报警。管女士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左右是一顿忙活，好不容易把事儿摆平，最后还是闹得全体队员一起发声明，连带着取消了赞助退回赞助款，事儿才算了结。

以后比赛怎么办？集体自费呗……

不过好在如此一来整个球队也算是通透了一番，搞事情的人再也没有了搞事情的空间，想打球的人终于可以安安心心打球了。

可我不安心，甚至中间有一次差点被吓死。

那是隔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我本来正在公司享受不愉快的牛马时光，老王头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一句“你妈昏迷了”就把我惊得魂飞天外，顿时撇下工作直接买了最近的一趟航班，甚至来不及关电脑就打了车往机场冲。

等到三小时后飞机刚落地周水子，老王头却又语气平淡地发来消息：你妈没事儿，不用着急回了。

那天凌晨的事实证明，一个人的人生要是波澜壮阔，就一定伴随着诡谲离奇，因为管女士昏迷的原因极其简单粗暴：减肥。

事儿是这么个事儿：管女士养病期间把身体养得太好，胖了二十斤，连带着体脂率也飙升，而差点冲破百分之三十的体脂率极大降低了她的体能，不利于运动。为了比赛时能有更好的成绩，连带着形象上的考虑，管女士也不管老王头和亲婆婆的阻拦，就那么硬生生地开始减肥。可问题是她本身就经常低血糖，于是高频高强度运动再加上少吃甚至不吃晚饭，这天晚上训练的时候一个起跳猛了，落地的时候就直接倒在地上了。

要不是队友里有个大连医科大学的老师习惯随身打带着葡萄糖，结果还真不知道怎么样。

躺在病床上的管女士面带娇羞拘谨又不好意思地复述完了整个过程，我趁着老王头出去抽烟的间隙把她狠狠教育了一通才算完。至于结果，虽然没有影响到她之后的训练，可我却因为突发情况太多影响工作，被老板一把从项目负责人的位置上撸了下来留司查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再次升职。

都说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引起美国的一场飓风，从前我并不相信这个理论，如今却发现这世界的荒诞就在于，真的存在一种东西叫遥远的相关性……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